“我长大后买的第一件日用品是上海中华牙膏,但它也被外资企业控股了;后来,我和宝洁的同事一起去跟几家中国企业谈收购,当时心里其实很难受。”时隔20多年,上美集团全球研发中心全球首席科学家黄虎在回忆起当年的情景时,仍然心有戚戚然。
在选择回国加入上美之前,黄虎在宝洁美国总部担任全球首席科学家职务,属于宝洁殿堂级科学家,也是全球日化行业的顶级专家和权威人士,并且儿女双全,家庭事业双丰收。但他的内心却一直有一个遗憾——中国的本土化妆品品牌什么时候能够真正的立足中国,走向全球,拥有和国际大品牌比肩的实力。
过去的20多年,这个执念在他心中就像种子一样不断抽枝发芽,越长越大。
01
深藏了29年的理想
打广告就能卖货的时代,科学家远走他乡
如果说野心迸发的地方是一个时代的火山口,那么上个世纪90年代的中国日化界则是中国商界最大的几个火山口之一。
1992年6月,重庆奥妮董事长黄家齐突发奇想,在济南化妆品展销会上租了一架军队教练直升机,拉着一条写着“中国洗面大王——奥妮洗面奶”的巨大横幅在会场上空不断盘旋。与此同时,奥妮几乎承揽了展销会期间包括餐卷、手袋、酒店接送点广告牌等所有的广告位。这一天,黄家齐豪揽5000多万元的订单。[1]
1996年由刘德华代言的奥妮首乌洗发露广告
像重庆奥妮这样的“神话”在当时的中国日化产业并不鲜见,1994年在湖北一个不起眼的地区——荆州市沙市区,凭借在央视狂轰滥炸的广告,排队等着拉活力28洗衣粉的卡车挤满了荆江大堤。[2]
然而当时在营销上大放异彩的日化产业,却难以掩盖在科研上的捉襟见肘。据时任孔凤春品牌的厂长(后来的杭州乐金)傅汉江在接受媒体采访时回忆,当时很多新品牌都是由民营企业创立,在技术上面临的几乎是一穷二白的局面,“没有乳化锅,就用大水缸代替”;而另一方面,当时市场上的主流国有企业则在和外资企业的合资中逐渐失去主导地位,很多昔日名噪一时的中国品牌或销声匿迹或偏安一隅“以市场换技术的幻想很快破灭”。[3]
一时之间,无论是民营企业还是硕果仅存的几家国有企业,都开始将主要精力放在了市场营销中。“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的主流舆论和“搞导弹的不如卖茶叶蛋”的冰冷现实魔幻交织。
在这样的背景下,1992年,怀揣着“英雄无用武之地”的郁闷心情,黄虎离开了清华大学化学系教授的岗位东渡日本。
黄虎在日本昭和电工化学品研究所经历了2年的过渡之后,1994年正式入职位于日本的宝洁亚太研发中心工作。
“在日本我当时主要是做新产品和新技术开发,有两个重点,一个是生物工程,基因酶等的研究,另一个是关于功能性高分子的研究”据黄虎回忆,在日本工作了7年之后,他进入了宝洁在美国辛辛那提的全球研发总部工作,这一呆就又是21年。
尽管在国外娶妻生子,安家立业,他在内心却一直期冀着有一天能再次归来,为中国本土企业的科研进步贡献自己的力量,但他没想到这一等就是29年。
02
三次陡峭的跨越
他亲手开启一个被写进哈佛商学院教程的模式,而后毅然选择降薪归国
凭借过人的天赋和勤奋,黄虎在服务全球日化巨头宝洁的20多年里,在这艘日化“航空母舰”上,连续实现了三次“陡峭的跨越”,让其成为了日化研究领域少见的“高复合型”人才。
黄虎的第一次“跨越”是从研究新产品、新技术等应用型研究领域,跨越到原料开发,尤其是针对洗护领域的生物活性物,高效多功能的表面活性剂,高分子,纳米等基础性原料等,这是黄虎在科研领域一次溯源而上的“越阶跳”。
黄虎的第二次“跨越”是从洗护领域到化妆品领域的“横跳”,在宝洁工作的最后8年,他把绝大多数精力放在了化妆品基础研究,比如上游配方、功效评价、机理研究。
黄虎的第三次“跨越”则是从科研人员到“品牌技术平台搭建者”的立体跨越。
尽管加入了外企工作,但是黄虎和国内的联系从来没有断过。1998年4月15日,北京宝洁技术有限公司在清华科技园开张,这意味着宝洁总投资接近5亿元的中国研发中心正式成立。黄虎是这个研发中心重要的奠基人之一。
“我们的想法是和中国的名校和科研机构建立项目合作,当时宝洁每年给清华大学100万元的科研经费,我在中间推动了很多事,比如成立科研中心,设立奖学金、奖教金等等”,据黄虎回忆,当时这种校企合作的科研模式,在中国引起了极大的重视。北京市政府甚至为此专门批了200个北京市户口给宝洁。[4]
“记得当时宝洁中国研发中心开幕的时候,教育部部长、商务部部长、美国驻华大使、宝洁公司CEO和CTO,清华大学的党政两大套班子的全体领导们,全都出席了”黄虎说。
但谁也没想到,黄虎当年在清华大学开启的这种科研新模式,在宝洁经过5年的发酵之后,最终长成了一棵参天大树。
2000年,宝洁发展史上的又一传奇CEO雷富礼履新,他很快提出了“开放式创新”的概念,将宝洁的研发(Research &Develop)部门改名为联发(Connect &Develop)部门。宝洁很快将黄虎在清华大学开创的校企合作的研发新模式复制到了亚洲其他国家以及美国本土和欧洲,并与巴斯夫等供应商同步建立了和联合实验室。使得宝洁公司很快在全球形成了一张巨大的开放式研发创新网络。
这种模式在中国被称为“开放式创新平台”,到2006年由这个平台贡献的“创新”成果已经占据了宝洁整体创新成果的50%。这种模式也因此被写进了哈佛商学院教程。后来,雷富礼在他的个人回忆录《游戏颠覆者》一书中不无感性的写到:“一个与世隔绝,自以为能解决所有问题的公司,是会失去很多机会的”。[5]
黄虎是宝洁全球开放式创新平台的重要奠基人之一。
得益于在这个过程中积累的资源整合能力和对科研的前瞻性,黄虎在宝洁公司内部也很快成为了其最核心的研发板块——“可转移性品牌技术开发部”的核心领导者。这个部门总共有200多人,其中博士生就有80多人,主要工作是为宝洁公司所有的品牌提供未来5到10年的技术储备。目前被宝洁旗下品牌热推的新一代去屑成分以及48小时超长留香技术都是由这一平台开发。
至此,黄虎已经站在了全球化妆品研发人才金字塔的顶端。
在事业上的不断成功并没有浇灭黄虎心中曾经的理想,回国的念头反而愈加强烈。与此同时,中国本土化妆品在科研上的投入也开始不断增加,科研氛围日渐浓厚。
在经历了长时间的深思熟虑后,黄虎做出了一个让他的美国同事感到无比“困惑”的选择,接受上美集团伸出的橄榄枝,甚至愿意为此“降薪”。
“我虽然在美国,但是跟国内一直有很多联系,对上美至少也有10年的了解,所以我知道吕总(上美CEO吕义雄)在科研方面的投资决心很大,并且已经有很多在行业内很出名的人加入上美,刚好这时候我个人回国各方面的条件也都成熟了,所以就下定了决心”,黄虎说。
2021年,黄虎所乘坐的航班在上海降落,深藏了29年的理想终于再次抽枝发芽,看着眼前熟悉的景色,心情一时无比开阔。
03
最为惊险的第四跳
穿越中国化妆品各个科研周期后,国货开始直面“卡脖子”问题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黄虎的归国历程也是中国化妆品企业过去40年另一个维度的缩影。40多年前,当国门轰然打开,万物开始复苏的时候,起于青萍之末的民营化妆品企业像探险家一样,用充满好奇和饥渴的眼神,探索着中国商业版图的每一个渠道、每一块细分市场。商业的竞争从批发市场打到百货商超,再从CS渠道打到淘宝天猫。
这场“大航海”一样的发现之旅,让中国企业在40年里连续完成了三次“跃迁”、走过4大阶段。中国本土化妆品企业的第一次“跃迁”是通过代工产品,以在某一渠道或者某一细分市场实现销售突围起家;第二次“跃迁”则是开始建立自有工厂和实验室,能够进行一些简单的检测和配方开发;第三次“跃迁”是拥有完整的配方研发体系和功效成分的研究能力。[6]
今天,当绝大多数商业版图已经探明,中国企业开始迎来最为惊险的“第四跳”、迈向阶段5,完成这一跳,中国企业才有跻身世界一流的资本。
化妆品企业建立科研核心资产的四次“跃迁”
这一跳成败的关键在于能否在科研领域顺利突围,成为掌握核心技术、拥有较强自主研发能力及技术创新能力的企业,“惊险”之处是在于,企业用巨额资金做科研“豪赌”后,能否释放出强大的产品力。
这是中国企业集体面临的“第四跳”,而对于黄虎来说,这无疑也是他人生的第四次“跨越”,行业情怀与个人命运在这一刻重逢。
黄虎也注意到,过去几十年中国本土化妆品企业并没有在基础研究领域进行投入的意愿,研发人员将绝大多数精力放在了配方研究上,并且主要还是“下游配方”。很多企业的研发部门是根据原料商提供的数据和“上游配方”来进行一些调整,最后完成量产。而新锐品牌则多数依靠代工,几乎没有研发能力。
“但是最近几年,本土成熟化妆品企业对基础研究的重视度提升了,开始意识到要做基础研究,从创新性的技术开始做企业。这个趋势10年前我就在其他行业看到了。像华为这样的企业,在基础研究领域的投入其实很早很早就开始了”,黄虎说。
从对本土主要化妆品企业最近3年研发投入的统计可以看出,整体呈逐年增加的趋势,如果按照近3年的投资总额排名,除了从原料研发到品牌打造已经形成一体化的华熙生物以及百年企业上海家化,上美近3年的研发投入总额,已经排在了同类型公司的最前列。
但三五年的持续投入,显然还不足以解决根本问题。
“我们说卡脖子的问题,在电子和机械行业比较明显,化妆品行业也有。主要集中在原料这一块,中国目前是比较弱势的。”据黄虎介绍,即使是化妆品中最基础的保湿原料——甘油,也仍然需要依赖进口。“国内也有在做,但是从品质上,大家还是不太满意。经常同样的原料,国内做出来了,往往一比较,还是买国外的,虽然国外的贵,运输又花时间”,黄虎说。
那么,中国本土化妆品企业究竟如何才能突破“卡脖子”问题,完成这惊险的第四跳呢?
04
定战略、搭体系、抢人才、带队伍
中国本土企业的研发SWOT分析和上美科研体系拆解
“比如说我来到上美,不是说要照搬宝洁的研发,如果照搬宝洁,给我配500个人,再给50年也不够。我需要强化或健全基础研究这一块,以产学研医的紧密合作扩大开放式创新,以最优原料做出真正解决不同消费者群痛点的最佳产品。科研赋能核心品牌的升级以及新品牌的上市,稳健地推动公司业务的大规模发展,立足上海走向全球。”
据了解,目前的化妆品原料核心来自“化学合成”“天然动植物提取”“微生物发酵”和“合成生物”四大技术。其中“化学合成”技术是在化妆品领域应用历史最长,也是最为成熟的技术。而“天然植物萃取”和“微生物发酵”是目前最热门的技术。“合成生物”则被认为是能够引领未来的新技术。[7]
化妆品原料四种核心技术的对比
但是,黄虎认为国外企业已经在化学合成领域耕耘了几十上百年,技术已经非常成熟,中国企业想要在这一领域弯道超车很难。此外,天然动植物提取技术比拼的是“发现能力”,很快就会遇到瓶颈。真正还有很大空间,可以供中国企业弯道超车的赛道是“微生物发酵”和“合成生物”。“比如上美从很早2017年就开始做,并自主完成基础研究和应用研究的‘TIRACLE PRO’,就是一种双菌发酵原料。”
黄虎认为,中国企业在基础研究方面,除了要选好长期赛道,还要做好优劣势对比分析,扬长避短。在政策层面、市场竞争和人才争夺层面本土企业的机会点其实很多。
制图:未来迹
除了长期赛道,黄虎认为对于当前市场上的热门成分,中国企业也一定不能放过,但是要更扎实做好基础研究工作,同时注意对消费者进行正确的引导。
“任何一个核心原料都需要做深度研究,第一步,我们要深挖原料里各种成分的功效机理;第二步,要研究它跟什么原料复配会解决消费者的问题和痛点;第三步,根据不同的消费者人群的皮肤状况,还要做功效的验证。我们看见市面上很多品牌,它看见国际大牌做的成功的成分,就拿过来做,其实缺少了很多验证的环节,也没有得到最好的配方解决方案。”
黄虎认为目前“成分党”的流行,对普及化妆品的科学知识是一个有利的契机,但是很多企业错误的利用了这个契机,盲目的“卷浓度”,甚至通过玩文字游戏误导消费者。这是对整体创新环境的破坏,会很快失去消费者的信任,企业应该向消费者传递真正的科学护肤理念。
中长期战略和短期目标相结合,这是企业从战略层面一开始就需要考虑清楚的问题。
黄虎回国后,已经迅速为上美在基础研究领域的工作梳理出了5大战略方向,包括抗衰、敏感肌、新原料等。
战略定下之后,具体如何落地实施,关键还在于企业自身的研发体系和人才体系的建设。
为了方便吸引人才和获取更多社会性研发资源,上美的研发部门采用的是“2+N”的布局。在上海和日本神户分别设立了“科研中心”,此外还与各大原料商,高等院校和临床功效研究机构建立了“N”个联合研究项目。这种建立联合研究项目的方式,有些类似黄虎在宝洁发起的“开放式创新平台”。
上美科研部门的内外结构
黄虎认为,这种开放式创新平台很可能会成为上美提高研发效率的一个切入口。这对企业本身的基础研究能力以及对市场的洞察力和敏锐度是一个挑战。自己将会利用过去积累的经验,在上美进行更多的努力和尝试。
再完善的科研体系,最终都需要人来落地。所以,对全球顶尖科研人才的争夺正日趋激烈。
但是,目前国内化妆品的专业人才并不多,2017年教育部才在本科专业中设置“化妆品系”。过去5年,全国有19所高等院校设立了化妆品本科专业。但是这其中,研发类的人才非常少。所以,面向全球吸纳成熟人才外加自我培养,就成了本土企业搭建科研人才体系的主要方法。
过去几年,上美在这方面的投入可谓不遗余力。
在黄虎加入之前,上美已经吸纳了胡新成、付子华、内川惠一、山田耕作、谷口登志也、板谷行生等多位曾在宝洁、联合利华、资生堂、佳丽宝等国际品牌担任重要职位的顶级研发人才。
以这些具有丰富经验的科学家为“导师”,通过广泛吸纳各大高等院校相关专业的博士、硕士级人才,以传帮带的方式上美已经建立起了一支200多人组成的研发队伍。今年,还吸引了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复旦大学、南京大学等诸多名校化工专业的博士生加入,由黄虎亲自带队。
黄虎在给年轻的工程师们分享市场趋势
尽管谈起过去,这些“导师”每一位都光耀四方,但当他们集体敛去光芒,把“做实验”和“带徒弟”当成日常的时候,一些更耀眼的光芒则开始悄然绽放。
本文主要参考资料:
[1]肖瑞海、赵学恩,中国日化三十年,销售与市场营销版,2009年第15期;
[2]欧亚、贺俊、高东起,记者探访“活力28探现状 期待湖北名牌重现活力,楚天都市报2012年4月4日;
[3]李巍,中国日化品牌对外合资失败原因剖析,当代经济,2003年09期;
[4]沈莉,宝洁中国研发中心为何北迁,中国工商时报2001年7月10日;
[5]杨育谋,宝洁创新:链接外脑,上海经济2009年07期;
[6]艾瑞咨询,中国美妆护肤品行业投资研究报告,2022年3月;
[7]杜一帆、徐晓芳,美妆及商业行业化妆品原料专题:原料江湖谁主沉浮,中信证券研究部2022年5月16日。